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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51】人类的诗性

2017-01-09 麦修 cityif

    一    


院庆30周年的学术报告会上,一位学者讲中国的诗性文化(杨保军 | 诗意栖居:人居环境的最高境界),我正巧在厄瓜多尔的基多参加联合国的人居三大会,不在现场,于是很多同事便用微信将这位学者的讲话或视频或图片地传给我。回国后,又仔细地将他的讲话视频完整地看了一遍,觉得很受启发,大有收获,所以兴致所至,也谈点感想。


中国人的诗性是历来就有的,作为中国人很为这点自豪。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似乎是说,作为中国人,你若不学诗的话,就不要开口讲话了。我不是研究诗词歌赋的,但从小就学习唐诗宋词,现在也觉得诗这个东西对人的教化功能甚好,腹有诗书气自华。中国人每逢节庆假日、亲朋聚会、旅游观光都会作上一两首诗的,当然如果遇到红白喜事就更不要说了,诗、歌、词、书法、春联、挽联都是这种诗性的表达。


中国人对诗的兴趣从文字层面或从考古层面可以追溯到《诗经》。据说,西周时的一位政治家、军事家尹吉甫是《诗经》的主要采集者和编纂者,被尊称为中华诗祖。也有人认为,尹吉甫就是《诗经》的作者。东晋的一位美女诗人谢道韫曾说“吉甫作颂,穆如清风”。孔子也被认为是《诗经》的一位整理者。


从《诗经》以降三千年来,中国人的诗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则愈久弥深。这或许是因了文字的成熟,使得记录在纸张上的记载更加丰富了,或许是因了人类的语言更加成熟,使得人类更善于用诗化的语言来表达感情。总之,诗已然成为中国人的一个文化标志了。兴观群怨,论述奏题,歌之笔之都是诗。


尽管中国人的诗与诗性无处不在,但它总体来说还属于非正事之事。整个社会并没有达到孔子所说“不学诗,无以言”的程度。中国古代的宫廷里也喜欢写诗,也有一些诗性发作,而且居然有“青词宰相”,但这个宰相比起六部尚书来还是旁门左道而已,不入正流。而民间写诗总体来说是一个比较放松、惬意的事情,是真正的诗性荡漾。如喜欢眠花宿柳酒肆歌楼的柳永,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如喜欢雕琢文字讲求音律的周邦彦,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哈哈,美的不行。即便是官场不如意的中国文人,也常以写诗来疏遣,这不如意也变得起伏潇洒了,如屈原、苏轼也,一个发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个感叹天涯何处无芳草。也有真不如意真不开心的中国文人,一样也是写诗,如纳兰,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其实,开心也好不开心也罢,写写诗都是没什么的,消遣玩乐而已。倒是那些在大难临头生死关口还在写诗的人,才让人觉得真正有诗性。刺客荆轲知道自己无论行刺成功与否都将无法生还,与燕太子丹等人分别时悲壮地吟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才是真正的诗性。竹林七贤的嵇康在被他人诬告而临刑时,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然后从容赴死,这也是真正的诗性。中国近代有位才子汪精卫,因反清而被捕入狱,在不知后事该如何的情况下,写下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诗句,尽管后来历史将汪定义为反面人物,但他少年时的壮举和诗性还是值得一说的。最让人唏嘘感叹的是一位叫瞿秋白的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在被敌军俘虏后,敌军因为叛徒的告密而知晓了瞿的身份,同时也知道瞿是一位文人,遂以好吃好喝好笔好纸伺候,以期其变节。但瞿不为所动,宁愿赴死。行刑日清晨,瞿于囚室中写出一首诗,竟然是唐诗集句而成。“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这首集句而成的诗,到底要表达瞿的什么心境,颇让后人思量,也许是“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吧。


这种逍遥精神才是中国人的真正诗性。

 

            


中国人有诗性,那外国人呢?其实一样,整个人类都有诗性。


朱光潜先生认为,诗、歌、舞与人类共生,当人类诞生时,诗就与人结伴了。


但我们现在能读到的以文字形式记载的诗只能追溯到6000年前两河流域苏美尔人那里了。

 

      猖獗的洪水啊,没人能和它对抗,

       它使苍天动摇,使大地颤抖。……

       庄稼成熟了,猖獗的洪水来将它淹没。

 

这是诗吗?当然是诗!能让苍天动摇大地颤抖的能不是诗吗?


古埃及人更是善诗,对劳动、对女子、对爱情、对太阳神、对尼罗河都会以诗称颂。读一首古埃及人称颂太阳的诗吧。

 

      在天涯出现了您美丽的形象,

       您这活的阿顿神,生命的开始呀!

       当您从东方的天边升起时,

       您将您的美丽普施于大地。

       您是这样的仁慈,这样的闪耀,

       您高悬在大地之上,

       您的光芒环绕大地行走,

       走到您所创造的一切的尽头,

       您是“拉”神,您到达一切的尽头,

       您使一切为您的爱子服役。

       您虽然是那么远,您的光都照在大地上,

       您虽然照在人们的脸上,

       却没有人知道您在行走。

       当您在西方落下时,

       大地象死亡一样地陷在黑暗之中。

 


人类的诗性是人的本性之一,诗性深深地扎根于人类的基因中。远古时代的人写诗,近现代的人也一样。

      

      泰戈尔的诗,“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

      王尔德的诗,“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纪伯伦的诗,“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

      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上面这些句子是诗吗?当然是。但如果把它们与中国的古诗对比,我们可能会感觉它们都是大白话,不像中国的古诗那样富有文字格律。


那好,我们来看看莎士比亚的一首诗,一首十四行诗。其中的中文翻译仅供参考啊,因为这样富有格律的诗在翻译时,既要体现格律又要保持原意是很难的。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想将你比作迷人的夏日,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但你却更显可爱和温存: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狂野之风摧残着五月蓓蕾的柔媚,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也一天天消磨着夏日的归期: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苍天的明眸偶然泻出璀璨,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却难以辉映他暗淡的容颜;

       And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一切明媚的色彩渐已消褪,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过程是如此草率;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然而你却如永恒之夏,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est;所有的美好永远也不会改变;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就连死神也不敢对你嚣张,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est:因你将永生于不朽的诗篇: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只要世人一息尚存,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你将和这诗篇永驻人间。

 

哦,能读出这里面的格律吗?能读出这里面的意境吗?


如果还不过瘾,那就再来一首现代的,弗罗斯特的诗,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雪夜林边小驻。

 

      Whose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我知道林子的主人是谁,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虽村落是他所居之地。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他不会看到我停留于此,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凝视他的林子雪花纷飞。

 

       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 我的小马一定以我为怪,

       To stop without a farmhouse near, 近无房舍,为何停伫。

       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 lake, 况只有林子与冰湖,

       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和一年中最黑之夜。

 

       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 他轻摇铃具,

       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 询问有错与否。

       The only other sound's the sweep, 唯一的回复来自,

       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 软雪和清风。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林子很美,昏暗而幽深,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但我已有约定。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睡觉前还有一段路要走。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睡觉前还有一段路要走。

 

这首诗不但格律工整,而且极富画面感和音乐感,只有比较熟悉英语的人才能深刻理解这样的诗的功力和意境的。即便是比较熟悉英语,也还要多念几遍才可以体会到哦!



                  



此番院庆庆典之际,正好赶在厄瓜多尔的首都基多出差。联合国人居三大会选在基多召开,很为这个不很知名的城市添了光彩,全城人为此大会准备了三年,像是过节一般,老城独立广场边上的黄金教堂搞起了灯光秀,生生地让平日里道貌岸然严肃古板的天主教堂平添了鬼怪精灵科技梦幻的感觉,于是,本地居民、观光客以及趁机而来的小偷齐上阵,在夜晚涌进了这个小小的广场。哈哈,这个厄瓜多尔的民族诗性也不浅啊。


厄瓜多尔在西班牙殖民者到来之前曾是古印加帝国的属地。古印加帝国的文字系统虽然不发达,到公元16世纪时还是以结绳来记事,但这不影响原住民印第安人的语言和诗性,口耳相传的诗歌仍然留存下来。


公元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侵入印加帝国,在一场血与火、阴谋与背叛的战争后,帝国最后一位统治者阿塔瓦尔帕被西班牙人俘虏、挟持并最终被杀害,印加帝国覆灭。有稍后的人用诗歌记录了这一段历史,题目是《阿塔瓦尔帕的挽歌》(Elegia por la muerte deAtahualpa)。诗中写道:“白人贪婪黄金,像密布的阴云扑来。他们遍布山野,抓住了印加之父,把他砍到在地,残忍地杀害。他们怀有禽兽之心,长着豺狼之爪。啊,他们把他撕裂,就像撕扯一只羔羊”。类似这样的诗歌是用原住民的语言,即克丘亚语言写成,后来被翻译成西班牙文。


殖民者统治时期,诗歌仍然得到发展,当然,这段时期主要是殖民者自己用诗歌来记录征服原住民、垦荒新大陆的景象。


公元17世纪,厄瓜多尔和欧洲一样,也迎来了巴洛克文化,诗歌在此时也沾染上了浮夸绮丽的风气,形成了一种叫“敷衍体”的诗歌。首都基多曾在公元1613年举办过一场赛诗会,会上,一位叫曼努埃尔-乌尔塔多(Manuel Hurtadod)的诗人就因为一首充满巴洛克风格的敷衍体的诗而获奖。


公元18世纪,在基多,还出现了一位女诗人,卡塔丽娜(Catalina),她是一位虔诚的教徒,她的诗集《灵魂与上帝间的秘密》(Secretos entre el alma y Dios)描写了她在修道院的生活经历。


公元19世纪,是南美洲各国独立革命的年代。此时,诗歌也从巴洛克转向新古典主义,战斗、抨击、激情、革命成为了主旋律。读一首当时的诗的片段:“残酷的西班牙人是刽子手,双手沾满了鲜血,犯下了滔天罪行,哦,这一天人们看到了基多,城市充满了恐惧和恐怖,让上帝的旨意显灵吧,他能够决定一切,不能不复仇,向那些可恶的刽子手。”


进入到公元20世纪,厄瓜多尔的诗歌和文学也进入到了现代主义阶段,“断颅的一代”、“爆炸文学”、“后现代主义”、“新现实主义”、“象征派”、“魔幻派”、“诠释历史派”等相继出现,异彩纷呈。


仅仅就从诗歌这一个层面来看,厄瓜多尔以及基多已经和世界的文化脉搏几乎同步,世界有什么,这里就有什么,只是更多了一点自己的色彩而已。而那个没有文字、虽有道路却不会使用车轱辘、几万人自己的军队打不过几百人殖民者军队的古印加帝国早已经被甩到了历史的尘埃中。 

 


                 



诗是人类语言的升华,也是人类心灵的写照。


不但中国人富有诗性,整个人类都富有诗性。


适逢院庆30周年庆典,我在基多繁星璀璨的深夜里,在基多乡下的农舍里,在满是乡土气息的床铺上,倚在床头,围着厚厚的棉被,伴着鲍勃迪伦的旋律也写下了几句诗:

 

      一个人要读多少书才能说些简单的大道理,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跨过赤道到基多,

       一个人要飞多少公里才能知道地球本不平,

       一个人要少睡多少小时才能体会诗人的不容易。

       ……

       其实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这里深深的星夜。

 

 

麦修完成于2016年12月16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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